心上花
12.
蹇宾坐在水榭看庭前落花飞雨沉思良久,直到内侍战战兢兢过来请示是否需要回寝宫,蹇宾才回神,“摆驾,去太后宫中。”
内侍抬头看了眼天光,犹豫着回道,“皇上,这会…太后怕是还在紫宸殿。”
紫宸殿,朝臣议事之处,蹇宾有伤以来已足有半月之久未曾踏入,朝堂一切照旧,这幕后功臣是谁不言而喻。
蹇宾今日却有心要去会一会太后,遂吩咐人摆驾,前往紫宸殿。
自上次太后拂袖而去后,至今已有数日,他是该去请安了。
蹇宾心知,无论现在局面如何,他都要去会一会太后。何况,他不能再这样圄于宫中,需回去上朝,势必要探探太后的态度。
蹇宾既已不是原来的赵祯,不管太后是否有所察觉,他若想要夺l权,便怎么都有一场硬仗。
步辇行至殿前,内侍掐着嗓子通报,殿内急匆匆奔出一群身着深紫朝服的官员。
蹇宾略一挑眉,看来今天他的运气不坏,在殿中的全是二品以上重臣,正好可以认认脸。
一群重臣在殿门口朝蹇宾行礼,内侍扶蹇宾下步辇,蹇宾顿了顿,挺直腰杆目不斜视缓缓迈步进入殿中。
太后端坐在锦榻上,蹇宾上前欲行礼,太后忙轻移莲步托住他轻嗔道,“皇儿伤势未好,自可不必行礼。”蹇宾便也作罢。
太后扶他一同在榻上分坐两旁,内侍急匆匆上来添茶倒水,待人退下后,蹇宾才道,“儿臣伤势已无大碍,几日不曾见到母后,担忧母后为国事劳累,心中很是挂念,特前来请安。”
“皇儿有心了。”这番贴心话显然深得太后欢喜,太后锦帕掩唇,眉目舒展,眼眸里笑意盈盈。她朝蹇宾上下打量,似满意的点点头。
“不错,看皇儿气色红润,想必伤势恢复的不错。”
蹇宾微微一笑。。
寒暄了一番,太后才似想起什么般,“这帮老糊涂,怎么还在门口不进来,难不成还要哀家去请吗?”
太后朝内侍递眼色,内侍忙朝门口掐着嗓子尖声道,“有请诸位大人进殿!”
那群重臣这才依次鱼贯而入,依次站定。
蹇宾不露声色的扫了一圈,这群重臣被l干巴巴晾在殿外,神色却不见有何不妥。
怕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。蹇宾暗自思索着。
这时,太后轻拍蹇宾的手背,轻笑道,“正好皇儿过来,哀家倒有一事想听听皇儿的看法。”
来了!
蹇宾打起精神,面上笑容未改,微微颔首道,“儿臣自当给母后解忧。”
太后朝其中一名道,“罗尚书,且把你刚才讲与哀家的话,再对皇上讲一遍。”
话音刚落,那罗尚书便哭嚎着出列,朝蹇宾躬身行大礼哭诉道,“求皇上为微臣做主,微臣就这么一个孩子,从小家教甚严,连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,怎么会杀人呢?我儿冤枉,还望皇上明察!”
蹇宾定睛细细打量,眼前这人身材微胖一把须髯,圆头大脸一副忠厚老实相——这便是工部尚书罗远志。见他如竹筒倒豆般将事情说了一遍,蹇宾眉头一挑,巧了,这个案子,他刚听展昭说过。
只是这等事,需要闹到太后面前?
或者……这尚书是希望太后与他撑腰?
还是说……这事中间还与太后有什么关系?
蹇宾垂目,无需侧脸便能察觉太后若有似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。
不光是太后,这满殿的朝臣,都在等他表态。
蹇宾心中冷笑,也好,正愁没什么由头提回朝一事。
他微微趸眉,低斥道,“罗尚书是将紫宸殿当成开封府还是大理寺?朕与太后是大理寺卿还是开封府尹?”
“回、回皇上……”罗远志一怔,见蹇宾面露不悦,额头冒出一层薄汗。
“还是罗尚书当大宋的律法是一纸废文?朕的府衙都是摆设?”蹇宾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咄咄反问,“你身为朝廷重臣,难道不懂身在其位谋其职?若罗尚书遇事只会找朕与太后,那朕倒觉得你这尚书之位有待商榷了。”
一番话让罗远志出了一身冷汗,他忍不住擦了下额头。怎么也没想到向来温和的小皇帝忽然变得咄咄逼人,对他不但没有什么帮助,连这官位都怕是有些危险,当下慌忙告罪,“臣知罪臣该死,臣绝无质疑我大宋律法之意。”
“既然如此,此案仍交由开封府审判,朕相信包拯定会还你儿子一个清白。”蹇宾想起展昭被包拯三言两语带走就有些牙龈痒。
罗志远此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,诺诺应是,便退至一旁。
经过蹇宾一番先声夺人,后面几人说话就非常掂量着来了。虽然小皇帝没什么实权,但架不住掌握大权的太后一副由他处置的架势,于是没一会儿,便无事可奏。
待朝臣退出去后,太后便起了头,“皇儿今日气势非凡,果真有一国之君的模样了。”
蹇宾微微一笑,“都是母后平日细心教导有方,日常看母后处理政务,儿臣都牢记在心。”
太后满意的掩唇笑,“是了,早该如此,免得这帮臣子总欺你年少。你今日这模样,倒是有几分像你父皇。”
太后说及此,语气低了下去。蹇宾没料到自己这番歪打正着居然反让太后满意无比,听闻语气也似乎非常替他着想。
“母后勿要伤心。”见太后神色低落,蹇宾按下满肚子疑惑先安慰她。
太后叹了口气,“哀家并非伤心,只是觉得一晃过去这么些年,我儿终于成长了。”
她站起来,朝殿外走去,蹇宾忙跟上。
“你看这巍巍宫墙……”太后站在殿前,外面天气晴好,煦阳洒在妆容精细的面容上,将她周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光。她欲言又止,似在感叹又似在缅怀,蹇宾不敢轻易开口,便在她身后几步远站定。
她就这样站在光影里良久,才浅浅笑道,“皇儿今日怕不是只想见哀家这么简单吧。”她问的平缓,似就这样随口一说。
蹇宾惊心太后的敏锐,深觉太后深浅难测,心中对她的警惕更深一层。既然太后挑破,他也不再隐瞒,直言不讳道,“想见母后是真,另有所求也是真。”
“另有所求?”太后缓缓转身。
蹇宾直挺挺与她对视,推开扶着他的内侍,展臂于胸前朝太后行了个礼,将入殿时没行的礼补上。
“望母后,准许儿臣回朝。”
紫宸殿一时人声俱静,只余庭中风吹影动。
“你是大宋的皇帝,任何时候——都不能向人低头,对哀家…也不行。”
蹇宾抬头,太后的脸在光影中模糊不清,嗓音平静却字字铿锵。她没有免去蹇宾的礼,只是往旁边移了移,似乎不愿意接受他那一拜。
“你的朝堂,何须哀家同意。”
太后转身,那一身锦绣牡丹的凤袍下摆甩出一抹优雅的弧度,内侍上前扶着她缓缓朝殿外走去。
蹇宾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,一时有些怅然。他设想过千万种太后的反应,也想了许多应对之策,他以为自己回朝必然会遭到重重困难,却没想到,太后……似乎没有那个意思。
蹇宾不禁陷入怀疑,他是否过于曲解了太后?
当夜展昭回宫时,便看到一座呆坐成雕像的大宋皇帝。
他有些心虚的瞧了瞧月色,还好还好,月影稍斜未至中天。
他悄悄摸了摸小肚子,包大人还是很够意思的,开封府厨娘的手艺也很好,一桌子鱼都做的格外鲜美。他吃的十分心满意足。吃完便急着赶回来,宫门已落下,还是翻墙走壁回来的。展昭不无得意,以他的身手,就算这大内皇宫也是畅行无碍。
蹇宾眼角余光看到他的小动作,本想质问的话顿时吞了回去。
算了算了,看在猫儿吃的满意份上,迟就迟点吧。
“下次不要翻墙了,拿着这个。”
展昭单手接住蹇宾扔过来的东西,凑到烛火下,是一块上好的白玉,一面雕刻着一条盘于云海之上的五爪金龙,另一面刻了两个字“御赐”。他虽不懂白玉价值,但看到这龙和字也知道手上这东西怕是不得了,一时有些犹豫。
蹇宾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,“有了这个,无论何时你皆可自由出入宫中。”
“皇上……这太贵重了……”展昭觉得这个东西太贵重,他本身也不喜欢配饰,怕不小心磕了可不得了。
这性子……一点也没变。
“这就贵重了?那以后朕还想把更贵重东西都送给你呢。”
展昭一怔,对上蹇宾似笑非笑的神情,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接。
……这大宋皇帝真的有哪里不对吧?为什么这话说的那么……那么……
展昭逃避的低下头,低声说了句,“皇上莫要开玩笑。”
蹇宾见好就收,他还不想吓到展昭,知道这人一如既往就好。
看到展昭,他纷乱了一天的心情终于慢慢沉淀下来。
他拍拍身旁的软榻,示意展昭过来,展昭尚在犹豫,他便哄道,“朕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见皇帝有事相商,展昭立马将其他情绪一收,那枚玉佩也被他小心收入怀中。他坐到一旁,做洗耳恭听状。
蹇宾捻起一本奏折,翻开到太后批注处,朝展昭道,“太后处理政务,杀伐决断干脆利落,朕尚不及她。”
展昭飞快看了一下呈报的内容,是边境奏报。西夏几次三番扰大宋边境,开春河水解冻,蛰伏一冬的西夏人更加活跃,边境守将上报询问是守还是攻。
太后批了八个小字,勿蛰不出,以攻为守。
展昭深以为然。
蹇宾一直注意着展昭的神色,见他面露赞同之色,便合上折子,轻敲桌案,“看来你也认同太后的处理。”
展昭点点头,“我听包大人说,边陲守将狄青狄将军骁勇善战,我大宋又兵强马壮,自当不惧,既然如此,何须再蛰伏下去?”
蹇宾不知狄青何人,他忆起往事,当初小齐初拜将便连下五城,都说他是将星出世,小齐之后,再无良将值得他欣赏。
不过……这话既然是展昭说的,蹇宾自是信的。
“那就按太后批示吧。”
蹇宾起身,展昭忙跟着起身扶他。
他缓缓踱到寝宫,“猫儿,你觉得太后……可有荣登九五之意?”
展昭大惊失色,慌忙看向左右,还好内侍都在殿外,他松了口气,略严肃道,“皇上慎言!”
这大内皇宫可不是铁桶一块,皇帝这话走漏对他绝无好处。展昭不由有些心焦,这皇帝莫不真是摔坏了脑子?这种话也能对他这个小侍卫说?
蹇宾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,有些不是滋味,“有朕在,你何须怕成这样?”
展昭道,“我不是怕,我只是觉得,皇上您不该说这些话。”
“为何不该?”
“太后是您生母,您连她也不信的话,这天下还有谁能信?”
展昭远在江湖时便听闻,皇帝年少登基,太后垂帘听政把控朝政,可若非太后坐镇,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谁,怕是真的不好说了。
“朕说过,这天下……我只信你一人。”蹇宾沉声道。
展昭扶他的手微微一抖。又是这句话,这已经是第二次了。
他没敢看向皇帝,将他扶到龙床上后退了两步。
“或许,您还可以试着去相信太后。”